《迷雾中的她》及消失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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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几天,我一直在想是否可以将特伦克·劳肯视为子宫,一切在其中缓慢地等待成熟。
这个想法是去年年底看完电影《迷雾中的她》之后产生的。2022年12月,《迷雾中的她》在第四届海南电影节上斩获金椰奖。和第一届的《我不是药神》、第二届的《气球》(第三届未评选)不同,它是一部阿根廷独立电影,长达四个半小时,切分为上下两大部11小章,以嵌套、互文和回环的方式讲述了关于消失和寻找的故事,结构复杂又迷人。
故事发生地正是阿根廷小城特伦克·劳肯,潘帕斯草原南部,有飞碟一样的奇怪建筑,所有道路都是林荫道,笼罩着拉美文学爆炸时期的魔幻现实色彩。那是导演劳拉·奇塔雷拉的故乡,劳拉给影片取的西班牙文片名即《Trenque Lauquen(特伦克·劳肯)》。她用了最聪明的办法——影片中没有人谈论起小城,却句句都在构建小城,一个在地缘和全球秩序下略显偏远陌生、却孕育着新力量的特伦克·劳肯。
片中更显性的主角是迷雾中的“她”。镜头扫过萧瑟的河流、田野、闭门商店,两个男人驾驶着一辆嘎吱作响的汽车寻找“她”。“她”也叫劳拉(巧的是,女主人公与导演、演员都同名),在市政府工作的准生物学家,也是电台节目“新闻之海”的常驻嘉宾,为听众带去她的专栏节目“创造历史的女性”。她消失了。车上的男人一个是即将与她同居的男友拉斐尔,一个是介乎工作伙伴和秘密情人之间的当地人奇乔。
这是波拉尼奥式的命题:迷失与寻找,好比《荒野侦探》或《2666》中关于诗人、文学真谛的寻找,《迷雾中的她》则落脚在女性如何寻找自我。
为了准备电台节目劳拉常常需要去图书馆查找资料,可是小城可怜的图书馆里几无女科学家的书籍,最后管理员索性把所有女性自传都找出来给了她。她被其中一本书吸引了,《性解放女性的自传》,俄国共产主义革命者亚历山德拉·柯伦泰的自传。
出身古老贵族家庭的柯伦泰在世界大战和政权更替的动荡环境中求学、见证民众起义、流亡然后返回俄国,成为历史上第一位女性政府内阁正式成员,也是世界第一位女性驻外大使。1971年,她去世19年后,《性解放女性的自传》英文版面世。这显然是导演有意置入的一本书。20世纪早期,柯伦泰主张妇女解放,提出杯水主义,认为爱情不存在,而男女之间的性需求就像喝水解渴一样。但杯水主义后来被认为反社会而遭到阻遏,柯伦泰的小说也成为禁书。在最终面世的自传中,人们发现大量语句被删除,即使放入脚注也被拒绝并删除,例如“在人类社会中给予她荣誉地位的不是她特定的女性美德,而是她所完成的有益使命的价值,她作为人、作为公民、作为思想家、作为斗士的人格价值”。
柯伦泰在临终前坚持将自传中的第一人称单数“我”改为第一人称复数“我们”。于是这册书变成了更多时空里女性们的接头暗号。
在《迷雾中的她》中,它还是另一种暗号,一个特伦克女人和意大利男人之间的暗号。阅读过程中,劳拉在粘连的书页间发现并剥离出了一封秘密情信,热烈、露骨,写给卡门·祖娜,落款保罗·贝蒂诺。她把这个发现分享给了工作伙伴奇乔,他们陷入一种毫无目的的解谜狂热中。劳拉从图书馆找来更多书,发现更多信,奇乔利用小镇的关系网,推断并证实了卡门·祖娜的身份。通信的最后,卡门消失了。革命家、叙述者与被叙述者产生强烈互文。
与此同时,“探秘之旅”“在路上”“拉斐尔之旅”等篇目名持续地提醒观者,这将是一趟没有终点的旅程,他们会在路上不断回溯过往,却始终无法解开当下的谜团——劳拉去了哪里?她为什么消失?
她的男友拉斐尔,一位喋喋不休的学者,比她更年长、更富有经验,可是并不了解她,将劳拉的失踪归结为胆怯、逃避或是不成熟的自尊心作祟(也许正是拉斐尔内心的写照)。拉斐尔抱定了一种信念:“她疯了。”
奇乔显然离劳拉消失前那段生活更近,他接送劳拉,会听“创造历史的女性”,甚至还会和劳拉讨论起其中一期关于戈黛娃夫人的故事。传说中戈黛娃夫人赤身骑马穿过考文垂市,以此为市民争取减轻赋税。奇乔则坚持这是他们夫妻间的隐秘情趣。一次男性视角和女性视角的对撞,实际上,奇乔离劳拉也没那么近。
奇乔终于在“新闻之海”的演播室里拨开了迷雾。劳拉留下了一长段独白录音,讲述了她在小城经历的另一条故事线。由于迷失在卡门·祖娜和保罗·贝蒂诺的通信之中,劳拉发现自己忽略了那段时间小城里一则轰动的新闻:湖泊事件。而在参与调查的医学博士埃斯佩兰萨家,劳拉看到了她的生活:与同性伴侣生活,深居简出,养育的正是湖泊中出现的不明物。硬币抛出了另一面——劳拉与埃斯佩兰萨及其伴侣生活了一段时间后,意识到自己喜欢和她们待在一起。劳拉开始正视自己的感受,成为她们,不再感到迷失,不害怕变成野兽或者疯女人。
劳拉的上司后来则是这样向拉斐尔转述的:劳拉一向工作出色,但最后总是心不在焉,邋遢、粗鲁,仿佛变了一个人。
然后她们消失了,且拒绝被寻找,拒绝成为女友、妻子、母亲等“次要的人”,拒绝男人“把他们的自负强加给女人”,“把自己暴露在丧失独立生存的危机之中”(柯伦泰《性解放女性的自传》)。
卡门·祖娜的隐秘通信、柯伦泰的《性解放女性的自传》、围绕戈黛娃夫人的讨论,以及离群索居的医学博士埃斯佩兰萨和她的女性伴侣,特伦克·劳肯孕育了诸多女性的情欲、思考、牺牲和神秘。她们是世界的迷宫,是幽灵,是怪物,是海报上那张巨大的笼罩在小镇剪影上的面孔,留下谜一样的一瞥。
卡门和劳拉决定消失,并且徒步穿越草原,如同梭罗在《散步》中所写,“我们还从未在这真实世界之中走过,它完美地象征了我们在内心世界与理想世界中所喜爱走的路径;而有时,无疑地,我们发现很难选择我们的方向,因为它尚未清晰地存在于我们的思想中。”她们不仅孤独,也有些迷茫,也许处在自己的迷雾中(写至此,忽然感慨片名译文的美妙),但是与此同时决定不再回去。而她们的情人在努力寻找多日却无果后,终于意识到,“你无影无踪,你无处不在。”
四个半小时的电影结束在埃米尔·瓦尔德退费尔的《溜冰圆舞曲中》,优美,舒展。
高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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